海派文脉总有些因时因地的特殊表现。“迪息辰光格上海滩”美术界盛传“淮海路三怪”的故事,我有幸与他们中的几位有所照面,愿意摆一摆关于他们的乌龙事儿。
上世纪70年代最初三四年“疾风暴雨”略有间隙,扼制不了的是民间天才,一帮富于创造力的美术小青年便伺机出动;感谢当时一家“卢湾区服务公司”,囊括了淮海路一带的各行各业,上述美术青年大多隶属于这家公司、或仅仅地缘上接近而得地气。
曾几何时,所有商店的橱窗均不展示商品而成一片“红海洋”,一时形势改观使那么多橱窗空了出来,便成为他们曲线展示其才能的用武之地。他们把橱窗装点一新,外地来沪的画家至今犹记得橱窗里有全中国最棒的水粉画,“可想上海正统美术的水准有多高,”外地画家为之惊叹!现今时尚频道里高喊“创意就是游戏,游戏没有规则,时尚对接、混搭……”殊不知“创意游戏”曾使当年那帮小青年痛苦万分、几乎搭上了身家性命;他们日夜与灵感相煎熬,每得新创意先被自己怪诞的想法吓一跳,接着是无休止的犹豫恐慌,如坚持实行创意必将成为一株“大毒草”供人批判,其后果不堪设想。要竭力掩盖的是他们的创造,但仍止不住才能外露逐渐成为攻击的目标,以至于他们对创意有“罪恶感”,对“天才”自怀一分歉意;他们是极易受伤、凝血功能又差的一群,万般无奈转入地下。他们各有自己的“行头”,利用宽大的工作服略施改造,变得酷而时尚,看着横竖不对劲但仍不失为一件工作服,领导找不到攻击的借口。有一位甚至买来做被单的“龙头细布”,撒一把盐染成时髦的咸菜色,用阔长针脚以手工松松地缝成一件外套,不穿正面穿反面使针脚隆起,活像尼龙外套的质感。那时虽与“世界”隔绝,竟然有人先知先觉地理了个“甲壳虫头”,穿黑色套头衫,一派英国披头士乐队的装扮,但仍分不清披头士与猫王的区别。
他们自己缝制皮鞋、帽子,翻丝绵袄剪裁春季大衣;他们拆掉棕棚打造新式家具(松木家具);有位自制照相机,用一根牛皮筋牵着一个发夹,居然收放自如地充当快门;用旧报纸加浆糊,按“包豪斯”样本,一层层糊出把新型的座椅;或以一个煎油条的生铁锅配以海绵人造革的边角料,做成当年超现实主义的单人沙发。
他们在绘画上也各有建树,只是把印象野兽叠叠抽象各派作自由混搭,统称“新派画”,自觉在美术史的领先地位。据统计,他们不屑于也没有一个敢于把作品送去上海美术馆参加评选,而定期送到位于绍兴路,因而得名为“绍兴沙龙”的客厅里,一边猛抽8分一包的劣质香烟一边相互点评。他们用竹片自制刮刀,用水粉画上油冒充油画,那种肤浅幼稚的尝试并不可笑,活现一个时代的闭塞。不知从何处他们听说一个叫“篷纳”(波那儿)的法国画家,认为这个名字够爽快,相互见面时便篷纳篷纳叫个不停,几成一道帮派口令;还有“莫德格利亚尼”(意大利画家),他们流畅地随时叫唤……虽然他们当中无人见过这两位外国画家的作品。
不久风声紧逼,上边正在追查“淮海路三怪”的劣迹,谁也不想受到牵连。某日门房通知我有位怪人求见,我老远望去一个身着墨绿色自制绸裤的站在大门口,两腿焦虑地替换站立重心。我示意门房避而不见。忽一日深夜有人轻拍房门,开门只见楼梯自下而上一字排开、个个眼睛在黑暗中放光――“淮海路三怪”的全班人马竟悉数前来投案了,原来他们并非三人而是一帮!他们纷纷表述“淮海路三怪”另有其人他们不属此列,急于撇清自己与这不光彩名称的关系,他们错以为我有能耐替他们往上边说句好话。当时(1974年4月)我正为一套称作《恋爱史》的“黑画”受到勘查朝不保夕。
“江山代有人才出”,38年前排列在楼梯口殷切而矜持的小青年正是一群生不逢时的“现当代艺术家”兼“时尚达人”,为自己的“另类”付出代价的时刻终于到了!此时他们选择平庸宁可放弃天才,四处求告又求告无门,但求避过一场政治风险。那晚,我因自私自保而任由他们失望地离去。